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
《人類的群星閃耀時》斯蒂芬·茨威格著舒昌善譯
《人類的群星閃耀時》斯蒂芬·茨威格著舒昌善譯
舒昌善先生修訂手稿資料圖片
奧地利傳記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他的自傳性作品《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中,曾不無傷感地回憶起1931年他度過的50歲生日:“我正是通過媒體而得以發(fā)展,并且通過媒體發(fā)表自己的各種文學作品……把我的言論和思想傳播到人群中去。我的生存空間遠遠超出我自己居住的范圍……”在茨威格回憶這一切的時候,他的作品在德語世界已被列為禁書,他本人也在多年的顛沛流離之后,終于放棄了自年輕時代就抱持的對歷史進步的理想主義信念,甚至都等不及看到這部作品的出版就匆匆了結(jié)了生命。假如茨威格靈魂有知,假如他知道有一個中國人把自己大半生的心血都傾注于翻譯他的作品,溫潤典雅的譯文吸引和感動了一代又一代中文讀者,想必他會大感欣慰。這位譯者就是前不久離開我們的舒昌善先生。
1984年,三聯(lián)書店《讀書》雜志刊登了一篇題為《真實·感染·魅力:讀斯蒂芬·茨威格的歷史特寫》的文章,這也是茨威格的成名之作《人類的群星閃耀時》第一次被介紹給中國讀者,這篇文章的作者是舒昌善。兩年之后,由舒老師翻譯的中文版也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被收錄在當時的文化生活譯叢中?!拔纳g叢”是20世紀80年代出版界最為耀眼的叢書之一,那一幀幀樸素的封面已經(jīng)印在許多人心里。也許在不少人的私人閱讀史上,這套叢書還或多或少地占據(jù)過一席位置,甚至曾參與過其觀念的塑造。我也是因為這套叢書知道了斯蒂芬·茨威格。我至今還能記得當年讀完《昨日的世界》最后一個字時內(nèi)心的失落和不舍,那些感人至深的文字也讓我牢牢記住了譯者舒昌善的名字。
我與舒老師頻繁的交往,始于茨威格作品在三聯(lián)的出版中斷十余年后。那時我在編輯部做編輯,很希望舒老師能把他的茨威格“帶回家”——三聯(lián)書店是他曾工作過的地方,也是茨威格譯作最早出版的地方。舒老師對三聯(lián)書店一直懷有深厚的感情,所以當有一天我向他提出讓茨威格譯作版權(quán)回到三聯(lián)的想法時,舒老師很快就同意了。
最初和舒老師商定的茨威格作品書目以及出版順序是:一、翻譯并出版《蒙田》,這是茨威格人物傳記中篇幅最小的一部作品,而且當時國內(nèi)尚未有中譯本。二、修訂《人類的群星閃耀時》和《昨日的世界》,前者在當時所有中譯本中都只包含12篇人物特寫,此次修訂時舒老師擬以德國費舍爾版作為底本,加入茨威格去世前寫的兩篇《西塞羅》和《威爾遜的夢想》。兩書將在舒老師與某出版社版權(quán)合約結(jié)束后在三聯(lián)重新出版。三、對曾收錄于80年代“文生譯叢”中由趙臺安、趙振堯翻譯的《異端的權(quán)利》,舒老師將據(jù)費舍爾版茨威格同名作品《良知對抗暴力》重新翻譯。四、翻譯《輝煌與悲情——鹿特丹的伊拉斯謨》(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萬有文庫版收錄了本書,名為《一個古老的夢——伊拉斯謨傳》)。以上五種構(gòu)成了現(xiàn)在的三聯(lián)書店“茨威格作品”系列。盡管當時的出版計劃中還有《三大師》《三文豪》《三奇才》以及《羅曼·羅蘭》,但在出版工作的推進中因種種考慮而慢慢被舍棄了,最終沒有進入“舒譯”茨威格系列中。
就譯本的選擇而言,舒老師提議整套叢書采用德國費舍爾出版社出版的茨威格系列平裝本。戈特弗里德·貝爾曼·費舍爾出版社是繼島嶼出版社之后茨威格作品的出版商,自1939年開始出版茨威格作品以來一直沒有間斷,他們出版的茨威格系列可謂是權(quán)威版本。
從2006年到2016年,三聯(lián)“茨威格作品”系列平裝本五種陸續(xù)按計劃出版了,這期間每一部新作出版,都廣受讀者好評,《人類的群星閃耀時》被納入中學生課外讀物而不斷再版,《昨日的世界》被不少讀者視為歐洲文化歷史中不可或缺的讀物。此時的舒老師已是一個將近80歲的老人,我記不清是哪一次見到他時,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腳步已經(jīng)不像以往那樣輕快,走起路來開始變得非常小心。其實舒老師身體很硬朗,從我退休前的許多年前,他就已經(jīng)習慣在每周一上午給我發(fā)一個短信,向我報告他“身體好,腦子清楚,每天工作四小時,正在翻譯(修訂)茨威格……”那時他滿腦子仍然是茨威格作品的修訂、新的翻譯計劃,以及那時我們已經(jīng)開始著手的精裝本的出版。
在我退休之前,精裝本已出版了五種中的四種,版本是按照舒老師的意愿做的小開本。三聯(lián)書店的美術編輯蔡立國老師既是茨威格作品系列的封面設計者,也是茨威格作品的讀者,他多次與舒老師面對面地交流設計想法,對舒老師一絲不茍的做事風格更是無比敬佩,并將這一切與他自己同樣認真卓越的設計工作融合在一起,成就了一套不可多得的典藏版本。如今,第五種《隨筆大師蒙田》也即將出版。這幾種拿在手里輕輕的茨威格系列小開本,卻是舒老師一生留下的最厚重的財富。
舒老師去世后,我開始回憶與他交往的點點滴滴。我忽然想到十多年來,自己好像也從未問過舒老師為什么把翻譯茨威格看得這么重,以致他愿意用大半生的時間來翻譯修訂茨威格作品。后來,有兩個詞匯漸漸從我的腦際浮現(xiàn)出來——認同與責任。
茨威格的一生,是他那個時代典型的歐洲中產(chǎn)猶太人的人生寫照。年輕時代深受19世紀人們對未來世界樂觀情緒的感染,相信文明會一直進步,人性也早已脫離了野蠻而正在向著更高的境界邁進。他成年于“一戰(zhàn)”前,浸淫于文學藝術世界。他雖深愛歐洲文明,但隨時愿意以謙遜友善擁抱更廣闊的世界。他一生無黨無派,遠離政治,不曾想人到中年卻僅僅因為“偶然成為一個猶太人”,而不得不在余生經(jīng)歷各種磨難。他老年痛定思痛,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篤定地相信理想主義,而是以更加現(xiàn)實的眼光思考歷史的轉(zhuǎn)變。據(jù)說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出版之后曾引發(fā)過一次廣泛的討論,其主題是“生活于1881—1942年間的中歐意味著什么”。這個主題意味深長,每個時代的人都可以加入進來。不過就茨威格來說,他在最后通過回顧一生展示給世人的,是當野蠻將一切美好的事物徹底摧毀之后給人們看到的樣子,是悲劇,也是歷史給人類的訓誡。可惜人類會繼續(xù)重蹈覆轍。然而茨威格畢竟屬于文明上升期成長起來的一代人,無論現(xiàn)實多么缺乏理性,多么血腥,無論他經(jīng)歷多少背棄和疏離,憂患和絕望,終其一生他從未改變的依然是年輕時就深植于心中的關于人性的一些永恒信念。
舒老師在實踐這一切的過程中,總是竭盡全力盡善盡美。他的德語及漢語功底均堪稱深厚,他翻譯的作品流暢、優(yōu)雅,而他最令我折服的,是對待翻譯一絲不茍的精神,《人類的群星閃耀時》就是一例。這本書舒老師做過多次修訂,字斟句酌,然后用娟秀的小字一筆一畫地寫在書上,無論頁面上做了多少修改,都始終干凈清晰,井然有序。三聯(lián)所有看到過舒老師手稿的同事,都對他的嚴謹認真贊嘆不已。為便于中學生讀者了解作品,舒老師查閱了大量資料,對書中涉及的重要歷史人物及事件都盡可能加以注釋,為此他成了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的??汀N也恢烙卸嗌俸⒆诱J真讀過《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不過我想,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孩子真正讀懂了,舒老師付出的心血就是值得的。只有深切了解翻譯界現(xiàn)狀的人,才能感受到他的離世是怎樣一種損失。像舒老師這樣追求完美的譯者,在我們今天這個時代不能說絕無僅有,但的確是寥若晨星。他敬畏文化,對前人的思考和創(chuàng)作充滿了敬意,對落在筆端的每一個字句都反復衡量,力求最忠實地將人類的高貴思想和精神傳遞給讀者。他的離世,意味著這個時代又少了一個還在認真做事的人。
不過我有時也想,舒老師在這個時候與此世告別,未嘗不是一種幸運。他生時勤奮耕耘,身后留下幾部或許在未來很長時間內(nèi)仍可被視為不朽的譯著。到此為止,他已足以坦然面對過往,已經(jīng)出色地完成了他生而為人的使命。畢竟不是所有人在與人生告別時都能像舒昌善先生這樣坦然而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