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樓
1
廣闊的靜,月亮就像一張臉浮現
在可以撫摸的上方。萬物的沉睡
猶如一只貓那樣柔軟。消失,融化,
人成為空氣的一部分。安穩(wěn)的一部分。
是樹,還是一塊石頭?都可以是。
無我,真得是一種美妙。忘記,也是。
不思想,不焦慮,不把自己與世界
聯系在一起。隱。不士。看什么都在
身體之外,就是空。連器官也不在。
什么心,什么肺,什么頭腦中的思想?
什么沖動?必要不必要。不是問題。
2
深綠色。直到地平線。起伏的,
只是其中蔚藍的湖泊。山都渺小,
一處凸起的小丘。我的凝視,
雖然不是上帝的凝視;空茫如無垠。
誰來分割?早年是萬獸穿梭,
如今是樓群。地產的幽靈。喚來八方
經濟人。我下去,徘徊在死去的火山口。
黑曜石的光輝已經暗淡;
仍然能夠聽到來自大地深處的喘息。
任何契約都是枉然。我只能心懷敬畏。
守護自己的內心。平整的草坪
出現運動小人。旁觀,也是一種命運。
我真正想到的是如果某一天,
地平線涌來奔騰的大水。我立身之處
能助我不被湮滅;它就是獨木舟,
帶著我向上漂浮。向上,至永生?
3
茂盛的灌木叢,圍繞著綠色的草坪,
其中晃動的戴著遮陽帽的人,手持球桿。
一只白色的球飛起,就像一個逗號,
落在插著旗桿的洞穴中。一篇爛文章的第一句
完成了。我其實等待的是一只鳥
從灌木叢飛出來,一只八色鶇,或者藍鷴鳥。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沒有深入灌木叢
深處,打量潮濕根部腐爛的落葉。我把它們全部
看作可以用省略號或破折號忽略的部分。
我關心的是起伏如海浪的灌木叢樹梢如何變成
大段華麗文字;就像魏晉時期的駢體文。
但是,意外總是在意外中出現,一輛電瓶車突然
從灌木叢中駛出,出現在草坪上。
它就像一只怪獸,吞噬了那些打球的人,
很快消失。讓我猝不及防。破壞了腦袋中的節(jié)奏。
我不得不匆忙地從旁邊的水洼打撈出一句:
閃銀光的水,比玻璃鏡子更像鏡子,
映照出天空中云的鬼魅。我把云拖進灌木叢中,
讓它們繚繞在樹梢之上。不屆弗遠。我已經顧不得
意境的確立。琢磨如果退一步會出現什么?
我需不需要像撕碎錦緞那樣,撕開草坪的本質,
從中尋找經濟的秘密?富貴與貧窮的二分法。
這樣想時,我看到遠處的樓群走動起來,
像列隊行進的火炮隊列。一切,并不盡如人意。
這算是雜揉的風格的出現么?可以這樣認為。
如此,必須要盡快收尾了。草坪啊,草坪,
語言漣漪翻卷。同心圓中只有黑不動如鼎。
4
音樂聲中,壺中的水已經沸騰。
早晨唯一的聲音。它帶來什么?
靈魂的蘇醒。必須蘇醒了,
必須向外部世界投射審視的目光,
擴散或穿越,向南更向南,廣闊海域,
旋轉,一個巨大的風場,緩慢地形成。
奇異。會帶來暴雨。隱隱地
能聽到它撲打窗戶的聲音。也是一種美。
縱向的是流放的人,在顛簸中渡海,
他留下故事,與荔枝沉香、一座蓬屋有關。
以及改變一個地區(qū)的飲食習慣。不吃
剩飯菜。新鮮作為一種原則,健康的保證。
用生命換來的經驗。這就是傳統(tǒng)。
不得不深入其中,修正自己的態(tài)度,習慣。
融入,接受。把邊緣看作中心。
直到平心靜氣沖泡一杯咖啡,端坐窗前。
目光由近至遠。都看到什么?
群山飄浮云端?;镁场:谏挠蝿拥囊稽c,
仙人馭空行?灰色的一片,鳥群飛翔?
遼闊,已作為事實存在。不可更改。
相比之下進入視野的人不算什么。太渺小。
自卑的經驗。左右著看待世界的眼光。
自我的延伸。來自自然又在自然之外。
5
穿過柵欄分隔的綠地,如甲蟲
移動的汽車,就像吸附在樹葉上。
沒有完工的別墅如同裝配到半途
失去興趣放棄的兒童玩具。
錫兵傳。迷途。終究沒有滿足好奇心。
至五里外的商業(yè)中心,在堆壘著
太湖石的水池旁坐下,等待夜的降臨。
一天就這樣度過了。他人的一天
到底如何?頭頂上有飛機駛過的聲音。
抬起頭來,一條飛行軌跡帶來的白色線條,
告知有人正在離開?;蛘呤堑絹?。
都在尋找安放自己的地方。這里是嗎?
不得不憧憬未來。慢慢地暮晚的
景象,像霧一樣洇漫開來。會有雙腳
無法邁動一刻,連下樓都成為無法跨越的
巨大溝壑。停頓、靜止。
動蕩只在心里像風暴一樣攪動。不斷地
把人扯拉到消失的事物中。唯有重返是
能安慰自己的事情。它使新生活變成
舊生活。望著熱帶樹木,棕櫚或者
檳榔樹,它們也是香樟或者銀杏。
6
因為風,天空如在吟唱。因為風,
無形之手撥動空氣的琴弦。是貝多芬,
還是師曠?空氣的樂隊,必須加上
沒有關緊的門窗,才能發(fā)出宏大的聲音。
我看到了行走在天空之上的
眾神。靜心斂氣,我從云朵中找到一張樂譜,
從低音部開始,直到滑向最高音,
我由此說,這猶如大小提琴、古箏的聲音,
必須命名為上蒼之火。我覺得
它有炸開的,能夠成為燃燒的恒星綻放的力量。
一縷,僅僅一縷,纏繞我,皮膚的裂就會發(fā)生。
而夜幕降臨后,我坐在窗前聆聽,
我說,這就是我的國家劇院。當我遠望,
黑暗中,曠野飄浮不定的光,那是大地之眼。
直擊我的心臟。我覺得我的靈魂就此
飄向了廣袤的虛無。在風的源頭,我尋找
風之眼。圍繞著它,我看到世界在旋轉。
讀《曹植集》作
生在王侯家,所有的幸運到頭
變成了不幸。一冊書讓人認識他。
我們讀后不免連聲嘆息。
尤其嘆息他的才華,在別人的評價里,
那是上品。他能從簡單看到繁復,
主要是他能夠在文字中發(fā)現文字的秘密。
大秘密。我們讀他的詩賦,
一字一句像走在錦繡里。當他說到豆箕時,
我們眼前出現兄弟的絕情面目,
雖然并非真正那么絕情。我們只是相信了,
絕情,應該就是那個模樣。
其實,我們可以不面對他心生憐憫。
他不過是文化的產物。生逢在他處的環(huán)境,
是他必然的命運(我們有我們的命運)。
他被父兄困于權力斗爭,從現象入手
的事實影響。滿腹錦繡文章又有什么用處?
這一點他的確不如他的兄弟,什么親情都
懶得理會,只想站在權力的巔峰。也做到了。
剩下他徒用憐憫憐憫自己。
可能正是這一點,我們才在他的詩中看到
那么多哀愁。不光是對世事,對山河
也是如此。他的這種哀愁,帶來綿綿
不絕的深意。正是這種東西擊中我們。
讀《杜甫集》作
據記載:你是肺癆、糖尿病患者。
據記載:你一直嗜酒。還動不動哭泣。
你哭泣的原因很多,為失去兒子,
為饑餓,最經常的是為了失去的家園
(戰(zhàn)亂讓你到處漂泊),有人畫了
你一生走過的地方的路線圖,從河南到齊魯,
從陜西到甘肅,從四川到湖南。
(今天來看,不算什么,不過是半個中國。
只是你生活的時代,的確算得上走了太多地方,
屬于艱難的跋涉)。這一點,你有記錄。
我記住的有關于秦州和夔州、成都和湖南的文字。
說到它們,這些文字是文字中的麒麟,
說成文字中的巨龍也不為過。在我的眼里
它們神秘而高蹈,樸素而生動。
通過它們,我知道了一個時代的事,
了解到你不凡而苦難的人生。我的眼前經常
晃動的是在崎嶇的山道上,
在夜晚的油燈下,你凝神思索的身影。
人們根據你的文字描畫出你的形象,一個瘦俏的,
佝僂著背的模樣。雖然你可能是這個模樣。
不過在我的眼里,仍然吸引我。讓我一直思想,
并且感動?,F在,距你逝世的時間一千多年;
夠漫長了。但是只要想,我就能看見你。
最近,我眼前總是出現的畫面是,你躺在船上,
雨敲打著竹編的船蓬(這是你,即將離開
這個世界的畫面。我不知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作為疑惑,讓我反復思考“宿命”的實質)。
讀《黃庭堅集》作
山谷,厚重的山谷,從紙頁上向我
敞開他。我由此走向他的深潭,他的
嶙峋的怪石,看到澄澈的水,水流出后
形成的曲折澗壑,跳躍的白沫。
好像還看到了一兩條蛇。這些讓我心有喜悅。
有一刻我干脆坐在一塊石頭上凝視,
研究其中的變化。得到物無定形的結論。直到
一只鴉飛來停棲水邊,喝水,它的姿態(tài)優(yōu)雅,
帶來靜謐的感覺。讓我驀然想起,
他其實能夠映造我的心境,渴望從中找到自己。
我能是他嗎?打開自己猶如打開一座山,
猶如在山中讓自己成為絕對幽境;
水深無色,石堅砥礪。終成奇景。我好像還
無法辦到。我仍然在繁華城市糾纏,被店鋪,商場,
白日喧囂,夜晚燈紅酒綠,搞得心煩氣躁,
我就是蕓蕓眾生中一位俗人。什么時候,我
不再被眼前發(fā)生的事;譬如高樓墜物,垃圾分類,
搞得神不分舍,什么時候我能夠找到如
他一樣的專注。從語言看語言的秘密,形有化形,
貌有神性。才可能有收獲。只是我深知難?。?/p>
在這里他的點滴都是奧妙,他的神奇在于
繁簡全部得體。他使天地,均成喻體。
一則筆記
孫文波
詩歌的標準,什么詩是好詩,什么詩不是好詩,從古至今一直是個話題,先是有“詩無達詁”這樣的把標準弱化了的言辭出世,繼而一系列的討論便無止無休地展開,時到今日,也沒有一個定論。但很詭秘的是不管有沒有定論,人們還是多多少少能夠在面對某些詩人與作品時求得一致的意見。舉例說:人們不會說陶淵明、李白的詩不好,白居易是一個特別差的詩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再來談論標準問題,有時候的確讓人感到這是有點把人搞糊涂的事,因為我們能夠一眼看出李白和很多詩人的好,為什么就不能說其他的詩人不好?這一點我想過來想過去,也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F在有個說法叫:憑感覺。是不是在某種情況下,一首詩的好壞與否的確只能是憑感覺的事。但事情好像又不能如此就行。譬如說我在網上看到一首詩,初讀覺得不錯,作者在結構方法,用詞造句、意義確定等方面有些新意。于是覺得這是一首不錯的詩。但是等再讀一次,用我長期閱讀建立起來的經驗,以及將之放在我認為的詩歌史框架內衡量,馬上情況就不一樣了,一下子看到它的不足,它在我這里并不足以當得起一首好詩的名。于是乎對最初閱讀得來的評價給與了否定。那么,這樣的閱讀到底哪一種獲得的評價是對的?也許都對也許都不對。問題的確要看站在什么角度,以什么樣的要求來評判一首詩。經常的情況是,對一首詩的評判,如果取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要求,得到的結論不一樣。這也是為什么有些詩人讀者很喜歡,但業(yè)內人士,他的同行卻評價很低。由此產生的對立,一時半會無法和解,也造成文學史敘述的困難。
上面說的話有些左右搖晃的意味。也沒有解決什么是詩歌的標準這一問題。其實說到底,我也在自己的寫作中沒能解決這樣的問題。像我這種寫了幾十年詩的人,從古代一路看過來,有些詩人,像陶潛、杜甫是自己最喜歡的詩人,莎士比亞則沒有那么喜歡——因為他的古典歐洲式的表達方式。反而喜歡后來的一些地位沒有他高的詩人。甚至極端時覺得像布魯姆這樣的批評家對之的評價有過分嫌疑。但這些好惡都不是標準而只能說是偏好。問題是幾乎每個人都會站在自己的偏好上選擇自己認為好的詩人。如果要造一份表格調查一下,可能很難有統(tǒng)一的答案。雖然有些詩人得票要多一些,另一些詩人得票少一些。我不想認同的是,那些對某些大家都看好的詩人投了不喜歡的票的人就應該遭遇批評,說他們完全錯了或者詩歌趣味有問題,也許人家也能說出一整套理由。這一點就像約翰·鄧恩的遭遇,如果不是艾略特在上一個世紀的大力推崇,這位十七世紀的玄學派詩人也許就會慢慢地從英語詩歌史中退出去。但正因為艾略特聲稱鄧恩是自己的寫作源頭之一,馬上好多人跟上去說他的確了不得。其實細究下來,這里的好多人不過是追隨艾略特,他們的意見當不得真,說不定在他們心里仍然認為鄧恩很一般呢。這又涉及到詩歌評價其實存在著追隨心理,很多人不過是被大人物的言論牽著走,他們沒有反對意見,并不說明他們真的有見識。有時我被逆反心理左右,總想做出當大家都吹捧一個人時我就要做出表示不喜歡的舉動。當然我能夠說出自己的道理,并非單純的胡攪蠻纏。關鍵的問題是,如果我們只是在閱讀中求快樂的人,干嘛非要聽詩歌史家與權威的話?
但是,權威之所以是權威,不是白混出來的名頭,肯定有比一般人更能呼悠的道行。譬如說“新批評”的權威布魯克斯,他寫《精致的甕》一書,用細讀的方法談論葉芝、談論艾略特,長篇大論,一點一滴,上下縱橫,如果不存偏見,我們不得不說他確實讀出了一般人讀不出來的東西,哪怕有點過度闡釋。問題是其他人為什么就過度闡釋不了呢?這里面涉及到標準的另一個問題,到底它是建立在什么樣的基礎之上的。而我一直認為之所以我們會發(fā)現詩歌的標準很難統(tǒng)一,問題之一還在于它其實建立的基礎很難統(tǒng)一,即不同的人會為詩歌建立評價的不同平臺,有的人建立的高,而有的人建立的平臺在另一些人眼里幾乎算不得平臺。到底我們選擇什么樣的平臺將詩歌放在上面去秤一秤它有沒有重量,這里,又涉及到另外的更復雜的問題,即我們承不承認平臺的存在?,F在中國的情況是,很多時候當我們把平臺建高了,馬上會遭到很多人反對,說你那樣不對,是把某種個人的好惡用在了對別人的苛刻上,結果到頭來不是你的標準成立了,是你成為被排除在建立標準權力之外的人。而且還不能抱怨自己碰到了審美趣味、文學要求低下的時代。如果那樣,肯定是遭到更大規(guī)模的攻訐。所以說起來有時非?;默F象會出現在人們面前,明明出現了能夠稱之為標準的標準,最后這一標準的命運是它必須不是向上而是向下去求得更多的人的認同。搞到后來標準也就不成其為標準,眾說紛紜的現象也由此產生。
這就是很多時候我不想談標準的原因。在這樣的情況下怎么可能談呢?前些年有人想用量化的方式提出自己的標準,說詩應該有道德要求,與正義、善、美站在同一邊。這樣的提議看起來有理有據,很有尊嚴,但明顯暴露出來幼稚的一面。因為如果以那么簡單的要求來判別詩的話,歷史上很多作品都不會合格,像白居易,盡管寫了《賣炭翁》這樣的對底層人民表達關懷的詩,但他的很多作品其實寫的不過是日?,嵤拢┤缑鑼懸蛔鶊@子,記錄自己從早到晚都干了啥事,甚至還寫了與小妾嬉戲等等被看作很封建的作品,讓人覺得真是很嘮叨和瑣碎,而且還政治不正確。還有像鄧南遮這樣的詩人,墨索里尼國家社會主義理論的追隨者,法西斯分子,但誰也否認不了他在意大利詩歌史上有自己的地位,一些詩也寫得的確不錯。更不要說大家都很熟悉的龐德,他的詩反對猶太人,將他們稱為高利貸者,但那些詩寫得真得不錯。所以,詩這種東西不能簡單的用“政治正確”來要求。再之詩還有語言學的發(fā)展是它成立的要素,讓它產生了對形式變化的要求。我們看到有些詩人更傾心于在這一點上做文章,寫出了自己有些形式主義意味的詩篇,但這樣就不成立了嗎?不能這樣認為。何況還存在不同時代趣味變化的問題,有時候一些生前名聲顯赫的詩人,死后沒過多久就湮沒無聞了。讓人覺得詩的標準其實是隨著時代變化的要求不斷改變著的,里面很有些功利主義的味道,就是通常人們所說詩應該“有用”。先不說詩其實是很務虛的存在,問題是在什么時代氛圍內有用,或者還有前面說到的對哪些人有用。譬如說有些詩對年輕人有用,對老年人則一點作用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辦?我們不能說這不是一個問題。
總之,說來說去,關于詩的標準的確是個問題,不說,也許還能管它什么標準不標準的,一說,問題不是得到了澄清而是更多了。我現在的態(tài)度是:主觀。什么意思?就是以自己對詩歌的認識建立標準,只要是符合我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審美認知的角度建立起來的好詩的要求,我就覺得是好詩,反之則不是好詩。這樣的認識,雖然看起來霸道,還有些不管不顧,蔑視眾人的味道。其實并沒有那么簡單。首先,這里面存在著對自已詩歌視野的要求,即必須在更大的范圍內看到詩歌的內在的變化,同時還需要真正厘清詩歌與時代的關系,以及與人的審美要求的變化的關系。這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情。仍然要求的是,我們必須有更為宏觀的閱讀視野,以及真正的對人類社會生活發(fā)展的認識,這當然包括政治、經濟、哲學、科技等諸多方面的了解和把握。也就是說,詩的認知并不是單純的對詩本身的認知,還應該擴展開來。只有我們真正的了解了一個時代,甚至所有已過去的時代關于人類生活的奧秘以后(當然這是很高,而且奢侈的要求),才可能再回到詩的上面,看清楚是什么東西在左右著它的成立,或者說它最終為我們呈現了什么樣的東西。要做到這一點當然不是簡單地說一下就完事了,而是要求我們不斷地學習。學習什么呢?大量地閱讀當然是一個方面,還有其他的方面,譬如學會不斷地分析,從普遍的現象中尋找特殊性,等等。一句話,這是并不容易做好的事。但不這樣做又怎么辦呢?這不免讓我想到另外的問題:標準的建立,到了最后它會不會并非針對外部的東西,而是首先對自己的要求呢?即:當一個人自身對詩的認識達到什么程度,他對詩的要求亦才能到達什么程度。如果情況是這樣的,所謂標準,就首先成為了對閱讀能力的要求,其次才能再談其他。
站得高,看得遠·隨時間而來的壯闊
——從孫文波的幾個重要維度看詩人的寫作
阿西
“茂盛的灌木叢,圍繞著綠色的草坪,/其中晃動的戴著遮陽帽的人,手持球桿”(《二十一樓》),灌木叢、草坪、遮陽帽和球桿,四個名詞形成四個不同方向的張力,平實淡然間攪動語言的萬水千山,呈現事物多層次的風華。做為當代詩的重要寫作者,孫文波在漫長的書寫中,不斷完善了從語言到詩境、從客體到主體、從有限到無限,以及從相對到絕對等諸多維度的探索,不僅錘煉出精湛老道的詩藝,也鍛造出了一種實在大氣的詩歌風范——壯闊。這是隨時間而來的壯闊,當我們欣賞他的每一首佳作時,都能夠品鑒到一種豁達而高遠的詩意,豐厚而坦誠的人文精神,這對于任何詩人的成長來說都具有啟發(fā)意義。
《二十一樓》是孫文波站在新居住地的“二十一樓”平臺眺望——眼前是亞洲最大的觀瀾湖高爾夫基地,荔枝或其他果園,不遠處是著名的海南島火山口遺址公園,如果天氣晴好,還可眺望到瓊州海峽對面的湛江徐聞港。二十一樓是頂樓,適合眺望晚霞和日出,有時還可看見閃電在陰云里炸響,他把《二十一樓》寫得氣勢恢宏風云無限,也確是很自然的。這首《二十一樓》和其他幾首“詠史詩”一道,是其近兩年的新作,我們可由此管窺其詩學的幾個重要維度。
1、敦厚廣博的詩境與人文精神養(yǎng)成。孫文波的詩向來不是那種文縐縐的,形式主義的,而是粗糲堅實的,甚或反修辭學的。但考察其詩的內部肌理,則會發(fā)現有一種樸拙而寬仁的氣質,讀者不僅感受到語言的真誠,還會被其濃厚的人文氣息所浸染,仿佛不是在讀詩,而是在與一個可靠的友人進行推心置腹的對話。“廣闊的靜,月亮就像一張臉浮現,/在可以撫摸的上方”(《二十一樓》),這是非常典型的“二十一樓”之夜,周圍的靜不是安靜不是恬靜,也不是靜謐或靜止,而是“廣闊的靜”,是全視野和完整的“靜”,只有這樣的“靜”才能匹配臉一樣浮現在眼前的月亮——它就在“上方”且可撫摸。沒有刁鉆晦澀的隱喻,也免除了嫦娥玉兔之類人人諳熟的意象,平白敘述中呈現敦厚而廣博的詩境?!抖粯恰返诙蔚钠鸸P:“深綠色。直到地平線。起伏的,/只是其中蔚藍的湖泊”,亦是一種大開大合的開篇,預示一首詩具有飽滿誠實的內蘊。
2、詞力波瀾與生命活力的互構。孫文波寫過“致敬詩”“詠史詩”“山水詩”“贈答詩”以及“游記詩”“自嘲詩”……其實它們都是“論事詩”,都是回答現實問題之詩,有的可能生發(fā)于某個事件,有的可能是源自于對某個問題的思索,彰顯了一個詩人的思考能力和生命活力。這一點正如北大教授,著名詩歌批評家姜濤撰寫的“褶子詩歌獎”授獎辭所概括的:“作為當代詩歌最成熟的寫作者之一,孫文波一直保持了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多年來,在持續(xù)不斷的書寫中,他并不刻意尋求風格的‘突破’和題材的‘重大’,卻發(fā)展出一種在詩中縱橫開闔、談論萬物的能力,能將山水、人事、社會、歷史融入看似隨興的‘漫游’與‘漫談’中,極大擴充了當代詩常見的‘旁觀’、‘反思’視角”。他的詩也因極強的在場感而具有一種穩(wěn)定的內在現實力量——或是質疑或是批判,或是喟嘆或是幽默,或是自證或是旁引……都既見內心波瀾亦見時代風云。
黑曜石的光輝已經暗淡;
仍然能夠聽到來自大地深處的喘息。
任何契約都是枉然。我只能心懷敬畏。
——《二十一樓》
這段火山口之詩,交織著自然、歷史、歲月和個人靈魂深處的細微感知,讀來既有對某種不可抵御力量的無奈——“喘息”,也有對任何超自然存在——“契約”的質疑,更有詩人“我的”敬畏之心。這里,寫火山就是寫現實,寫大地也是寫自己,而關于“契約”就是關于時代。詩不是簡單的語言系統(tǒng)的排列組合,而是生命力一次次的重新煥發(fā),而恰恰在這一點,構成了一般寫作者與重要寫作者的一個區(qū)別。
需要指出,孫文波書寫內自己的所思所想,不是那種戚戚哎哎陰晴不定的晦暗迷霧,也不是那種毫無內在意蘊的淺薄吐槽,而是具有審美意義的一次次情感的撞擊與升華?!耙黄獱€文章的第一句/完成了。我其實等待的是一只鳥……”,為什么要說自己在寫一篇“爛文章”?這個“爛”絕不是“擺爛”之爛,其書寫“爛”的過程是“等待的是一只鳥”——鳥是靈動的,預示著飛翔與騰空。應該說,這種健康的調性與詩人的生命互相借力,這也是詩人擁有長久旺盛寫作狀態(tài)的一種保障。
3、歷史敘事與時代書寫的一致性。我們知道,孫文波參與和見證了當代詩近半個世紀的演變歷程,他的詩風也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發(fā)展和更迭,形成了一種歷史與現實交融,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兼具的風格。他神思于歷史時空與現實時空之間,二者相互輝映,既保有了天問般的憂慮和深邃追索,也頗具當代新思維和新視野,讀之回味綿長而又新鮮生動?!爱斔f到豆箕時,/我們眼前出現兄弟的絕情面目”(《讀《曹植集》作》),曹氏兄弟的王位之爭可謂人盡皆知,歷代詩人多有嘆詠,孫文波并不將其放置在“相煎太急”這個場域去發(fā)一番議論,而是以“兄弟的絕情面目”,將其拉到現實中來,使一首懷古憂今之詩成為帶有親情感的生活之詩,使高古的意境具有鮮活起來。孫文波透過歷史與現實的對位,去探索時代的困境,從現實中拾取一個畫面,對應歷史的某個關節(jié)點,從而為平滑的語言找到必要的厚重感。比如他寫杜甫“……我的眼前經常/晃動的是在崎嶇的山道上,/在夜晚的油燈下,你凝神思索的身影?!蔽覀冊O想,當孫文波徘徊在深圳洞背村的山里,或者早些年知青下鄉(xiāng)在川西的高山峽谷里勞作,都有可能將眼前的“山道”“夜晚的油燈”看做是歷史的“山道”“夜晚的油燈”,看做是杜甫的“山道”“夜晚的油燈”……也就是說,孫文波的現實與歷史早已完成了互認,他的每一首詩都是關于歷史與傳統(tǒng)之詩,也都是關于現實具體的問題之詩。這應是他詩中總是帶有對現實與歷史詰問的厚重之氣的原因。
當然,孫文波并不是抹去歷史與現實的邊界,只是“他能從簡單看到繁復”(《讀《曹植集》作》)——透過一個個歷史的鏡頭管窺縱橫交織的當下復雜現狀。因此,他的詩不是在進行一種簡單的歷史模寫和歷史塑造,而是書寫新時代的詩之史,是對歷史的當代理解。孫文波的這種書寫特點,也提示詩人應該努力獲得歷史視角,將自己的寫作看成是歷史書寫的一部分,逐漸融入民族文化的整體中去。這或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寫作的碎片化,防止寫作整體的膚淺。
4、微觀延伸見恢弘氣象。孫文波是一個有足夠耐心與耐力的詩人,即使是即興之作也不草草了之,展現出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匠心獨運和穩(wěn)定性?!皠邮幹辉谛睦锵耧L暴一樣攪動”,他總是平靜得近乎若無其事的去寫好每一行詩應有的樣子,這有利于他養(yǎng)成以微觀透視宏觀的能力,并將這個能力發(fā)展成詩學的一個信條或獨有的語言邏輯。
山谷,厚重的山谷,從紙頁上向我
敞開他。我由此走向他的深潭,他的
嶙峋的怪石,看到澄澈的水,水流出后
形成的曲折澗壑,跳躍的白沫。
——讀《黃庭堅集》作
這段詩具有典型性。詩中,他把黃庭堅比擬成“深潭”,但這不斷堆積而成的“山谷”里的深潭,卻是從“紙上向我敞開”,這寫法不僅具有了細節(jié)延伸的力量,也有了雋永的復調詩意。詩人沒有止于此,而是繼續(xù)以其特有的語言邏輯勾畫這個“深潭”——他看見深潭中有“嶙峋的怪石”、“澄澈的水”、“澗壑”以及異常生動的“跳躍的白沫”……微觀細節(jié)的不斷延伸,將黃庭堅這個命運多舛的宋代詩人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而又風姿綽約。
孫詩的恢弘氣象并不是空洞無物的,而是由具體而堅實的細節(jié)所支撐的,所以即使是他寫作一些比較空泛的大題目,往往也都取的了極大成功?!八固斓?,均成喻體”(《讀《黃庭堅集》作》),這也是孫文波詩學的一個十分切題的轉述。
孫文波對待具體的細節(jié)不僅體現在詩中,也體現在他的閱讀和日常生活方面。比如,他講述杜甫總是講具體的事例,從不泛泛而談地概述杜甫的某些人云亦云的結論或概論。而他對走過的路,也總是能記住其哪里有彎哪里有什么有意思的地名,就是對去過的超市也能夠對某些賣品久久不忘……許多論家都指出孫文波的詩具有很強的經驗性,無論是歷史經驗還是當下經驗,都是其詩可不或缺的成分。應該說,他的經驗性不是一些吉光片羽,而是一葉即可見樹木的整體性,從根本上避免了當下一些詩人靠細節(jié)堆砌成詩的傾向,也就是說,他的經驗是具有細節(jié)魅力的生命體。此外,他對對人生活對學問都均有謙卑,對詩更有謙卑,絕少似是而非或模棱兩可,這也是他的詩總是能于微觀可見宏觀的原因之一。正如其所說:
自卑的經驗。左右著看待世界的眼光。
自我的延伸。來自自然又在自然之外。
——《二十一樓》
5、終極追問與無限性。當代詩人對各種終極問題的思考比以往詩人更加強烈,其中包括相對與絕對,時間與消亡,客觀與主觀以及存在與虛無等等。這些問題,是“新思潮”在詩歌領域里的反應,也是當代人普遍需要解決的新課題。孫文波的詩,常常具有極強的終極追問特點,像一個玄學家在冥思無解的人生,他寫詩“猶如在山中讓自己成為絕對幽境”——就像山中有竹林,必有虛無與縹緲;如果有溪水,必有流逝與消亡。但與其說他虛無主義者,不如說是絕對主義者,他在相對的條件下寫作真實的“絕對性”:
我覺得我的靈魂就此
飄向了廣袤的虛無。在風的源頭,我尋找
風之眼。圍繞著它,我看到世界在旋轉。
——《二十一樓》
孫文波置身現實的“二十一樓”平臺,把眼前實在的各種物象寫成“廣袤的虛無”,并不是在回避現實,恰恰相反,是在尋找“風之眼”——那具有超級毀滅性不可預知性的存在,而虛無與存在這對永恒的矛盾就統(tǒng)一于“世界在旋轉”的客觀真實之中。對一些終極問題的思考,不僅拓展了詩意空間,詩也具有了一種啟示錄的意味。
我們知道,這些終極問題是近代哲學和語言學的基本問題。詩人面對這些問題,在本質上使他的詩具有了濃厚的哲學特質,從而在精神維度上,使詩具有了更多的闡釋性。孫文波很多詩都在對“絕對”進行自辨式的問答,且圍繞現實的“可疑”。
這是你,即將離開
這個世界的畫面。我不知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作為疑惑,讓我反復思考“宿命”的實質
——讀《杜甫集》作
杜甫身上匯聚了古代知識分子的諸多符號,他所寫出的詩也正是那個時代所有知識分子的“宿命”。然而,杜甫的“宿命”到底是什么呢?只是一種永遠不能實現的報國之志嗎?只是一種顛沛流離的苦難心靈史嗎?只是一種談不上體面的死亡嗎?孫文波“疑惑”這一切,“反復思考”這一切,就是在反思他自己,反思我們這個時代。他是把杜甫當作了一種與當代生活有關的傳統(tǒng),談論杜甫,也就是談論現實。實際上,他的每首詩幾乎都是關于時間之詩——這個時間,是一種精神測度。詩人對待時間的態(tài)度反映了他對事物的態(tài)度,進而在美學上,形成一種形而上的維度。所以說,孫文波既是一個詩人,也是一個玄想家,他一生都在一些終極問題上“百思不得其解”地思索著,寫作著。他的所有詩,構成了一首關于時間關于終極問題的大詩。
近年來,孫文波的居住地不斷變動。先是從北京來到黃山腳下,后又是深圳洞背村的山里,去年過海到了海南島。在相當程度上,孫文波算是“局外人”,但也因此得以更清醒的省視自己與時代,進而獲得了比較客觀超然的寫作姿態(tài),其詩也堪稱壯闊的畫卷——而這壯闊里,不乏人生的欣喜,但更不乏各種悲辛,他的詩堪稱是對杜甫“你一生走過的地方的路線圖”(讀《杜甫集》作)的精神掃描與文本重走。
選自《草堂》2022年第7期
編輯:王傲霏,二審:牛莉,終審:金石開
編輯:王傲霏,二審:曼曼,終審:金石開